呜嘤、呜嘤,嗞啦、嗞啦、嗞啦啦啦……雷阵雨倏忽刹车,像憋久了的合唱团——蝉虫们争先恐后地阔嗓门吼叫,全然不瞅指挥手势似的争先恐后,没有声部的杂乱无章,便也没有主旋律的聒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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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蝉没有欣赏蝉唱的心情。在她的感觉里,多日没下雨,天热得石头都冒白烟,箭草、狗尾巴草、苦苣蔫了吧唧东歪西倒,还有蝉虫,热得难受,才呻吟,才脱壳。她也才有机会上山捡蝉壳。
天色瓦蓝瓦蓝,眨眼间起了黑疙瘩云朵。南坡斜披了绿色地毯似的,转瞬生动。争相捡拾蝉壳的山民,沐雨攀爬,人影绰约,络绎不绝。
小蝉拨开槐梢子,吐了口唾沫,抹在被槐刺划伤的小腿上,槐树根葳蕤的蓬草间有两只蝉壳,蝉壳在细碎的土人参的小花枝上,土人参淋了雨,星星般的红蕾托举蝉壳起伏摇晃,欢迎小蝉似的雀跃。小蝉直起身学着奶奶的样子,捶捶酸困的后腰,揉揉麻疼的小腿,迈步走向蝉鸣密集的桃林坡。
汗,适才间的阵雨,小蝉的衣服紧贴脊背,额头的刘海像一小块黑面饼,饼上贴着草屑残叶,还有几片叫不出名字的花瓣。十一岁的小蝉无暇搭理,她登上硷塄,站得高,看得远,听得真,也许就捡得多。
远处的秦岭南坡,兽脊似的灰蒙蒙地蜿蜒,近处的丹江河水,像条泛光的裙带,环弯处的那座轮廓模糊的砖场,哥哥汗流浃背地正在把窑里的熟砖往出搬。按小工子付工钱,每天收入一百六十元。
哥哥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,成就了村里、家族的骄傲,却也熬煎了七老八十的奶奶。父亲偏瘫,母亲出走,整个夏天,奶奶颤巍巍的身躯无时不在筹措学费的跋涉之中。好在国家有助学贷款,学费已无大碍,至于吃喝用度,哥哥拍着无肉的腔子铿锵有力:活人岂能让尿憋死——课余打工养活自己!这话让小蝉泪奔。大学的课程那么多,黑天白日连轴转都念不完的书,哪有工夫去打工?就算叼空儿赚几个钱,耽搁了学业不就误了前程吗。
小蝉上五年级了,虽然成绩不如哥哥,可是,明摆着的家境,她拎得清。
呜嘤、呜嘤,吱……一只蝉虫像考试哨声,猛叫着,扑棱棱落在小蝉肩上,小蝉手心托蝉,回目问蝉,你呀,你的旧衣服在哪?你们姐妹们蜕的皮壳儿在哪儿?蝉虫爱理不理地抖抖翅膀,表情状若询问常考第一的班长标准答案时班长冷冰冰地回答:自己找去。
小蝉,小蝉!快饭时了,发啥子呆。五婶、三婆、翠花嫂子,一人提一鼓囊囊盛满蝉壳的塑料袋子,查问小蝉的收获。小蝉抖抖手里的白酒袋子,羞怯地回道:“才五十一只。”五婶拢拢小蝉头上的刘海,心疼地嘟囔:“瓜女子,坡坎上货少。走,去上边的桃园子、桐树林,蝉爱在桃树股上脱壳。”七十八岁的三婆递给小蝉一节竹棍,小蝉摇摇头谢绝。三婆朗笑着教训——不是拐杖,是刨树丫上的蝉壳用的。
桃树园子种植秋桃,绵延两三百亩坡地,青果累累的树下、枝股上果然蝉壳琳琅。小蝉目不斜视地捡着、刨着。五婶、三婆们捡拾着,追随小蝉左右。一株斜坡老树根儿,一小堆蝉壳抓住小蝉眼球,她百米冲刺般扑过去,一块不长眼色的石块垫扎脚掌——小蝉柴捆似的滚落低洼处的草丛里,手里提着的蝉壳撒落草丛。五婶、三婆、翠花嫂子们母鸡护雏似的扑向小蝉,手里的蝉壳混撒草丛……
小蝉坐直身子,抹抹额头的血丝,不好意思地嗫嚅,没事、没事。然后捡拾蝉壳,先小蝉,后五婶、三婆、翠花嫂子,一顿饭的时辰,四个人收拾停当,盘点当日收成,差不多每人有二三两多些。坐在树下缓口气准备收工,小蝉拧紧眉头,道:“不对,我捡了一百一十五个,也就一两分量,这袋子里……”
多出的谁的?没人应声。小蝉掬一把把蝉壳分还五婶、三婆、翠花嫂子。三个大人立等马恼咧,纷纷责怪小蝉没记性,分明她跌跤的洼地是蝉虫老窝子,脱壳自然多……小蝉一时无语,不再推让,轻轻地把一张创可贴往肩上贴。划拉手机的三婆看着抖音里上小学的孙女,孙女儿暑假逛华山,缆车上的孙女乍指造型,笑得花枝乱颤。五婶认得三婆的孙女,她瞅瞅手机屏幕,又看看挂破衣裤、浑身泥灰草屑的小蝉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小蝉心情很好,顺手折支野百合花插在头上,学着电视里小天鹅的样子手舞足蹈,央求五婶给自己也拍段抖音。
长辈们的心思,小蝉琢磨不透,但多出的蝉壳让她心里暖暖的、惴惴的,不知说什么好的。
起风了。身边艾蒿、芨芨草、猪耳朵菜里崛起粉黄、淡红的硫华菊花漾动的瞬间,匍伏地面的阿拉伯婆婆纳草蓝宝石般的碎花,眨巴着狡黠的眼珠子,似乎在对小蝉扮鬼脸。一只花喜鹊“喳喳喳”催促她们:回了——回了!划半圈弧线,箭似的射向山下,直奔绿树掩映的村庄。
小蝉满载而归。
场院里,趴在石凳上吃饭的小蝉划拉手机,食指轻轻滑动,哥哥教给她的“自动控制”知识真灵,顺着她的指挥,铺天盖地的蝉们从秦岭南坡聚会场院,齐刷刷脱衣蜕皮……蝉壳堆积成山……小蝉留下万余只,差不多有十斤,一斤一百五十元,有了一千五百元额外收入,哥哥上大学用的笔记本电脑就不用发愁了……
梦醒了,小蝉给鸡们撒了饲料,又舀了半碗酸汤面接着吃。面底下涌动白玉玉的荷包蛋,小蝉撵进门,拨到爸爸碗里,爸爸转刨奶奶碗里,奶奶摇摇头,又给哥哥留碗里。
天色尚早,小蝉做完作业,翻出弯镰去砍藤条,待哥哥歇工帮着拉回家里,晚上纳凉时奶奶、爸爸编藤条,他们家的藤条编织工艺品不错,乡村振兴办牵头,与上海商家签了三年订单。
风停了。七月天的又一波热浪涌动。下午四五点钟,蝉们的歌唱进入高潮。齐唱,像小河涨水时的潮声,带着颤音的婉约而热烈;轮唱,一阵儿陕北秧歌似的大跨步,一阵儿江南昆曲般慢节奏;独唱的叫侯小蝉,哼出的歌词大意是:秦岭南坡歌儿多,唱得幸福落满坡……
本文来源:商洛日报作者:侯占良